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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意识到自己属于这间屋子 The Sudden Realization of Spatial Attachment

仪式Ritual

有人会清晨五点在还未褪去的黑夜里醒来,不打开一盏灯,凭着身体的记忆摸到床头架子上的两个药瓶。一个瓶子取一粒,另一个瓶子半粒,这半粒,需要找到小药片上的一道小勾缝,将它掰开,取其一半。药片很小,只有红豆大,得用指甲尖捻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常年熟悉,一定会失手掉落在被子里再也寻不见的。服完药后这个人会继续睡去,两个小时之后再次醒来,开始新的一天。每天选择在这个时间服药,其实是因为享受那种“还可以多睡两个小时”的庆幸。

有人会在每次回到家之后,立刻先来到浴室把出门在外穿的衬衫、腰带、紧身裤换成大大垮垮的体恤,或者柔软有弹性的薄衫。感受自己的关节不再受到过于那些贴身又没有延展性的布料的束缚。随后一把将占满了灰尘、地铁细菌和来自办公室的口腔飞沫的脏衣服扔进洗衣筐。于是放松的心情才能够由紧张疲倦的情绪所转换,于是对于这个人来说,自己的家才是一个永远有着让自己放松感觉的地方。

有人热爱亲自研磨咖啡豆,即使是在一周里紧凑的工作日早晨。把装着咖啡豆的袋子上的密封夹打开,被锁在里边的气味就溢满出来,把它们倒进研磨器,每天重复的习惯性动作已经能自然得判断出在拍打到第几下的时候咖啡豆是足够做刚好一杯的量。接着是最愉悦的研磨步骤,虽然貌似是枯燥的圆周运动,但当听见研磨机里发出均匀微妙的颗粒破碎的声音,干燥的种子积蓄在内部凝固的香气被重新敲打开,的却是一种微妙的体验。在街边店里随手能买到的咖啡是没有感情的,只有自己亲手做,这个人才会感到端在手里的这一杯饮料是尤其的真实。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各自的在每一天一定会做的事,即使不是在每一天,也或许是在一周、一个月中的某几天。可能是一件,可能是好几件,只要生活跟心态没有突然有一天脱离轨迹,就一定会执行,并一直循环往复着。然而这种“执行”,并不是出于任何义务感,也没有一丝不情愿或心理的被动。“执行”的过程,是我们每一个人整理内心的思绪,非刻意地冥想,沉浸于自己的心态的过程。这种“执行”从一开始就属于这个人的生活,逐渐变成一种日常的仪式,成为这个人自身特质的一部分。

(*英文里对于仪式(ritual)这个词的解释,是指一种以特定的顺序被执行的连续性动作,它对人有特殊的精神意义并一直被重复地执行。这个词在中文里似乎无法避免听起来有一丝宗教用语的感觉,希望以后能够找到更加贴切的翻译)

占据Occupancy

人对室内空间的占据一共有三个层次。

最直观,最容易想象的,是人的身体对室内空间的占据。

想象你现在的家不是一个空心的石膏板盒子,而是一整个有棱有角,实心的混凝土块,里边的空间都被混凝土浇满了,被置放在一个无人的空地上,宁静而高大,像是一座纪念碑。你从这个巨大混凝土外那个原本属于门的位置接近它,准备进入这个实心的正空间(然而这里并没有门,这一面外墙上除了光滑的混凝土触感什么也没有),当你把你的左脚踏上这个混凝土块的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你的左腿所触碰到的混凝土的部分消失了,留下了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切面,而你的脚也再次落在了地上,脚周围依然是完好的混凝土,踏进的过程竟然没有一丝阻力,感觉像是踏进了新鲜的雪。于是你继续往前走,你的肩膀、腰胯、头也逐渐进入到这松软的混凝土块里,而同样的,你的身体所触碰过,所经过的地方,都随之消失了,你的身体在这个巨大里混凝土方块里开出了一个大洞!当你凭着记忆走向你的房间的方向,不规则的像蠕虫一样形状的空洞随着你走过的痕迹转向又延长,当你来到了房间的位置想要在床的地方躺下,当你弓下腰抬起腿,空洞的形状变矮了,变宽了,但依然是极其不规则的形状,那是蜷缩坐在床上的你留下的形状,你准备伸个懒腰,两个手臂从两边伸直向上举过头顶,留下空洞的形状像两个扇形,那是你的手臂绕肩膀旋转的痕迹。你在这个奇妙松软的混凝土块里探索,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厨房到客厅再到卫生间,于是你的身体留下的蠕虫般的空洞相互重叠交织,像极了蚂蚁或鼹鼠的巢穴。

你的身体在空间里留下的那个空洞,记录了你在其中所做的一切动作,那是生活运动的过程,是时间的凝固。人与空间的最基本的关系,便是如此的一正一负:人的身体所经过的地方,是建筑结构缺失的空洞,建筑结构所存在的地方,人的身体不可穿过。于是人占据的正空间是建筑内部的负空间,建筑所占据的正空间是对于人的负空间。在这种结论下,建筑内部与人,像是两个可以完全无缝拼凑的拼图积木。

第二层的占据,是人的日常仪式对空间的占据。

人对一个空间的占据,包括人形本身,也包括人在这个空间里发生的一切行为,进行的一切仪式。当有人喜欢在卧室的床头桌台上磨咖啡豆,除了这个人自己之外,那个研磨器、那个装着咖啡豆的袋子、那个咖啡壶、小电磁炉、冲泡用的一切瓷杯小勺甚至这个桌台,都是这个仪式的一部分,这些分散的独立物品们,因为这一种特殊的仪式,变成了这个人的一部分,就像是这个人在这个空间里行走形成的蠕虫般的空洞一样,这些物品对于这个空间的占据,也变成了空间里的空洞了。而有人在浴室里换下衣服所做的大幅度动作,那些脏衣服,那个洗衣筐则是这个人的仪式,手臂在空间中留下的无数扇形的运动,衣服在空间里留下的抛物线痕迹,都在这个浴室里形成空洞,变成这场一仪式在时间里的凝固。

如此一来,在这个巨大的混凝土方块里,空洞的形状扩张了许多部分,要是仔细观察,还能在某些地方辨认出非常具体的物体的形状。阅读的痕迹,做饭的痕迹,演奏乐器的痕迹,光是观察每个人的仪式在这个空间里占据的空洞,想必都可以了解到这是个以什么样的方式享受生活的人。

最后一层,是人的心理感受对于空间的占据。

若是真的根据如此的结论,建筑内部,和人跟其仪式就会真的像是无缝拼凑的两块拼图积木。然而大家从一开始所亲身体验的任何空间,却从来没有像这个样子的,甚至会觉得非常的难以想象,因为实在太偏离实际的样貌。然而这是为什么呢?

除了由于不规则曲面可能带来的高成本和施工难度外,至关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人除了有物理空间的需求,还有心理空间的需求。就像许多人喜欢挑高的天花板,过于接近头顶的天花板给人压抑的感觉。不仅是个人的心理空间需求,人与人之间也有一种下意识的心理空间的距离,比如一个手肘内是爱人的距离,一个手臂内是朋友的距离,超出三步则是陌生人间的距离等等…如此一来,我们每个人所应占据的空间,就不仅仅是我们身体和日常的仪式所形成的运动空洞,它更像是一个直径好几米的球体所划过的路线,一个圆柱形的更大的空洞,一个隧道。有的人的隧道与一些其他的隧道紧密重合,也与有的隧道每每几乎相触却始终保持距离。

这便是在我的理解中,三种层次的对于空间的占据。

归属感Attachment

在这三种层次的占据里,我们与空间真正开始的相处时间,是第二层,是我们亲历仪式的过程。

并不是所有的日常活动都能够被称作仪式,只有那些对一个人有着特殊的精神意义的被不断在日常里被重复的生活片断,才能够被称为仪式。可能是早晨用冷水洗脸让自己焕然清醒;可能右撇子用左手练习写字;可能是夜晚失眠的时候来到阳台点燃一支烟。我们的情感与这些仪式紧密相关,我们从中获得迎接新的日子的动力,或给自己时间以沉思,或排解累积的焦虑。这些仪式与进行仪式的空间又紧密相连,日复一日,相同的仪式在这个空间中被不断重复,我们于是能感受这个空间在情感上是归属于我们的,我们的情感也归属于这个空间。这就是与空间相处的过程。

当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这些熟悉自然的仪式没有办法在其他的任何地方完成,即使能够在其他地方完成也并无法找寻到一样的心理慰藉,这便是归属感,对于这个空间所产生的依恋。

然而现在的许多空间,全都是过于相似的,结构也雷同,风格也雷同,那个混凝土块是被别人早早预先挖好的,家具被所谓合理地置放,光线被所谓合理地调用,一切都很合理,一切都看起来没有差错。我们被决定要在这个角落用餐,被决定要朝着那个方向入眠,混凝土块再不是松软可塑的,而是真正的隔断,我们的行为被结构所塑造了,而结构却很多时候拒绝听取我们的。虽然这样的空间里一复一日的仪式依然可以产生归属感,但有东西缺失了。并不是想要追求空间的完美,也并不是想要一切都符合心意。其实有时候,一些一辈子难以忘怀的地方,很多都是不合心意的,但归属感的却是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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