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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香洗衣剂,与一切其他寻常事物 Aromatic Detergent and Other Daily Trifles

那时候,我在初来乍到的阿姆斯特丹,因为时差和心情的原因极其疲倦,于是趴在Airbnb客厅的地毯上。已经忘记地毯是什么颜色了,但依然清晰记得触摸它的感觉,蓬松细软却很干涩,一种触摸刚洗好澡吹干毛发的小动物的感觉。趴在地毯上,下巴下垫着与地毯质感一样的毛绒靠垫,虽然担心把鼻子埋在一堆绒毛里呼吸会让自己的气管给毛屑塞住,但身体就是丝毫不想动。一面心里很紧张,一面真的懒得爬起来,于是就紧张地趴。

垫子的绒毛间散发出一种天竺葵或者其他什么花的气味。嗯,这家的主人在我们来入住之前把它们都清洗过一遍了。房间里的空调很冷,我是一个非常不耐寒的人,但花的气味跟毛绒垫子本身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呼吸的时候让我感到一种鼻腔里温度升高的感觉,这两种气味都是偏暖的(说到气味的温度,在我的感受里,暖的气味有乳木果味、肉桂和糖味等等,体温气味有比如佛手柑、雪松木,冷的气味有英国梨跟薄荷等)。这时候尽管身体疲乏得很,脑子却停不下来思考,就好像躯壳凝固在了地毯上,灵魂出窍。

带花香的芳香洗衣液。如果把这个司空见惯的日常用品按照成分给粗略拆分,它将是两部分:清洗剂和芳香剂。清洗剂是为了去除衣服上的污渍,大多数时候还可以杀菌;芳香剂则是为了让洗好的衣物即使在烘干以后依然散发好闻的气味,并且给人一种“呀,洗好的衣服!”的感觉。换而言之,清洗剂是功能性成分,芳香剂更像是装饰性成分。然而它的其中一个关键在于,洗衣剂一定要在衣服被洗好之前被水完全冲走,而芳香剂却不能。也就是说,芳香剂的残留是允许的,而洗衣剂不能有残留(同时残留的芳香剂不能让人的皮肤有任何的接触性不良反应)。如此一来,衣服才可以在彻底干净之后依然散发香气。这时候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产品之所以设计合理或失败的原因了。

不过要是抛除许多外部因素,例如盈利或者时间成本,设计根本没有“失败”一说。还是以芳香洗衣剂为例,如果依照以上的标准,相对“失败”的芳香洗衣剂将会是这样的:芳香剂在衣物干燥之后消失了。然而这样的洗衣剂在一些不寻常情况下依然会有用武之地。比如,妻子的鼻子过于敏感,不能容忍尤其是贴身衣物上有任何人工的香气,而负责手洗衣服的丈夫却希望手洗的过程有趣一些,比如弥漫的香味。于是他们选择了某款芳香剂会提前消失的洗衣液,双方的偏好都得到了照顾。没有任何事物或人是“失败”的,只是合不合适而已。就像有的人喜欢绿色,而一些人非常讨厌绿色,剩下的人对绿色无多感受,然而其实我们不能说绿色是一个“好看的颜色”或者“难看的颜色”。“绿色”的视觉呈现只是“绿色”它的属性而已。属性不是优点也不是缺点,属性是特点,没有好与坏。

其他生活里的一切寻常事物,细细思考的话会发现许多原理和规律,只是大多已经司空见惯,我们已经觉得理所当然因而从来不去仔细分析。自从意识到此以来,我便开始收集自己对于日常事物的再定义。

“桌子(table)”。说到对“桌子”的第一印象,一般而言的画面一定都是一张四方形或圆形的台面,被四只细腿支撑起来。然而什么叫做“桌子”呢?什么样的属性决定了这件物品能够成为“桌子”呢?几何形的台面就叫做“桌子”吗?由几根细柱子支撑起来的板子就叫做“桌子”吗?“桌子”的概念与它的形态并无太大关系,而是在于它的功能。如果从这里开始思考的话会发现,餐桌、课桌、吧台的高度不尽相同,办公桌、陈列台、飞机小桌板的材料也是不尽相同。但它们的共同特点都是:把所需要使用的物品在解放双手或部分身体的前提下提高到适合操作某功能的高度。比如,餐桌的存在,是因为我们发现用双手同时拿起所有餐具和碟碗是一个非常不方便进食的动作,同时弯腰低头下蹲至地面进食会导致上消化道的运行不畅。为了解决这一系列问题,于是餐桌出现了,它的基本功能就是让人能够用一种不挤压消化道,双手相对自由的姿势进食,现在的餐桌也变成了一个提供社交、摆放装饰、展现个人品位的一件物品。由此一想的话,不管有没有几何形状的台面,不管有没有支撑台面的细腿都没有关系了。“桌子”可以是流体形态从天花板而降,可以是用细绳钩挂在墙面,可以是突然提高突起的地面。甚至墙本身也可以变成一张“桌子”:一面中间被部分挖空的墙,窄窄的裸露的砖块表面也即是一种桌面了。

“墙(wall)”。比起对“桌子”,对“墙”的刻板印象可以说是更加深固。一说到“墙”,普遍的印象多是分割室内外或室内房间的坚硬实体隔断,然而墙并不仅仅如此。“墙”的意义的确是分割,但更是氛围的“变化”,是让人觉得这一头与那一头的空间有所不同。举个例子的话,比如这里有一家高端小众奢侈品店,紧挨着它是一家露天跳蚤市场,一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个充满亲切的市井气。当你走过这里,一定能够感受到两种氛围紧挨着彼此却大相径庭。而你感受到气氛的转变的那一线,便是“墙”了。“墙”不是物理的阻隔,而是心理的感受,它没有以实体存在的必要,所以“墙”的概念其实是“边界(boundary)”的概念。在这种解释下,空间里气味的变化、地面材质的变化、音乐风格的变化,一切都是“墙”了。

在此基础上,一种延伸的对于“墙”的理解是:肢体或感官活动的限制。这就让“墙”的存在方式更加的丰富了。深深的山洞的洞口是一种“墙”,因为里边一片漆黑,那是对于视觉的限制,即使是没有任何在洞口的围栏阻隔,也会让人犹豫该不该走进去。另外例如隔音耳机,那是对听觉的限制,我不敢在戴上它时穿行车流人群,这道“墙”会把我的听觉关起来接收不到危险的信号。再举一个例子的话,突然想起我在普拉特学院第二年的时候,我隔壁班级的设计课老师提起他当初学习“边界”时的一个课题。当时他的老师让每个学生用20美金来打造一堵墙或一个边界。其他许多学生用有限的经费买来尽可能多的木条、丝网、棉花或者其他材料,而他在一块空地上挖了一个坑,倒满水,再用20美金的经费买来几条鱼放进水里。这个水池,就是他的“墙”。即使没有任何明显的的阻隔方式,也几乎没有人会贸然踏进这个水池。太妙了!虽然这几个例子里的“边界”都是非常容易被打破的,但不能因为一个边界容易被打破就否认它是边界,就像不能因为橙子是酸的就否认它含有糖分。

除了思考日常生活里的物品,有时候思考日常生活的语言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英文里的“photo”,一般而言是“照片”的意思,但其实寻源到底它是“光”的意思(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说“摄影的艺术是光的艺术”的另一种原因了吧)。“photosynthesis”是“光和作用”,“photodetector”是“光感受器”。于是许多语言变得诗意了起来。“Let me take a photo here(让我在这儿拍张照)”的意思则会变成:“让我带走这一瞬间的光”;“can I keep a photo of you(我可以要一张你的照片吗?)”则是:“可以留给我你身上的一缕光吗?”听到这样的解释的话,被要照片的人也会更加怡悦吧。

我们生活的空间,以及让这个空间运行起来的所有规则,都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他、它们都是融合了大量人的思考过程以及大量的时间才建立完成的,甚至还有很大一部分依然在建立的过程中。我感谢前人的发明和付出,但不想选择把这些已有的规则当作是既有的,理所应当的东西,因为我不愿意让其他人的思考过程代替我的思考过程。即使是生活在地球,我也更愿意把在这里的体验当作第一次登陆外星,尝试用自己的猜测和理解去解释生活里司空见惯的事物,或者去研究调查这些规则制定者当时的思考过程,时时刻刻都是新颖陌生的经历,全新的物种的文明。对寻常事物的再定义和再理解,这对于热爱探索思考过程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不能够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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